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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的死
也变成敏感词

【狡槙】别后悠悠 前篇

前篇是小时候的故事,后篇写长大之后的故事,还没写完,顺利的话狡哥生日发

不要问为什么要把他们写进英文语境,因为我喜欢!

字数1w8,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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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狡啮第一天上学时,穿着工整干净的小制服,下巴下面打了一个曲线完美的领结,裤腿上一点褶皱都没有,棕色的圆头皮鞋被佣人擦得闪闪发光。佣人蹲在他身前给他系鞋带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自己的样子,平时不太老实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甚至打了蜡,这副成熟的扮相在他六岁的身体上有点滑稽。

“到了学校里面好好表现,不要给老师和同学添麻烦。我和你父亲今天都没时间参加开学典礼,你和你叔叔一起去吧,他在车里等你。”

他身后传来了客厅里母亲的声音。狡啮回头看向他的母亲,她仍然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早饭,一边翻阅着手上的报纸。她穿得正式而保守,眉间有一道因为皱眉而形成的浅沟。

“听老师的话,不要给家里丢脸。不要跟不恰当的人打交道。”

狡啮闷闷地“嗯”了一声,拿起自己崭新的书包,走出了房门。车在喷泉旁等着他,他一路小跑跑了过去,司机帮他打开了门。他娴熟地爬上后座,他的叔叔就坐在他的旁边。

“早安,孩子。”

“早安。”

狡啮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抱着书包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脚随着车的发动轻轻晃了一下。

“怎么感觉你不太开心,不喜欢上学吗?”叔叔问他。狡啮只是摇了摇头,仍然没有说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书包里装了什么?”叔叔接着问。他察觉到狡啮的书包装得满满的,好像除了教科书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里面。

狡啮听到后把书包拉链拉开,指着里面的东西对他说:“这个是乐谱,开学式上我要去和唱诗班一起唱歌。这个是故事书,老师安排我在课上要给大家读故事。这个是糖果罐,妈妈说我应该给所有我能见到的同学发糖果。”

叔叔笑了笑:“你妈妈想得真周到。”狡啮没回话,只是把书包重新放好。他的头发让他感觉非常难受,身上的制服也不舒坦。不是穿上去不舒坦,而是一种心理上的不舒坦。他想要挠挠自己发痒的头皮,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于是他只能就这么坐着,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适应,不然这一天有他好受。

杰格恩小学就在他家附近,是这附近最好的学校,他的家庭当初选择现在的房子就是为了能让他在这里上学。狡啮跟着他的叔叔准时迈进了校门,就看见许多和他一样大,或者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们在中间的庭院里跑来跑去。校舍看上去还算宽阔,墙壁表面有些从地面蔓延上去的青苔和藤蔓,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非常赏心悦目。庭院中间有个很大的用白色砖瓦砌出来的水池,水池旁摆着几张长椅,孩子们围坐在那里玩着手里的卡片,或者大声交谈,他们穿得都和狡啮一样整洁干净。狡啮环顾完四周,看到他旁边竖着一块大牌子。他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新生和新生的……家属?请去……”后面的单词他不认识,于是卡了壳。

“礼堂。”他的叔叔补充。

他们根据路牌的指向穿过了庭院,往礼堂的方向走去。狡啮好奇地边走看着那些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自己的同龄人。在沿路上,三三两两地有其他大人和孩子和他们走同一个方向,狡啮猜这些大概都是新生。在校舍间转过两个弯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礼堂,建得有一点点像教堂,因为它没有教堂那么高,但是最上面立着一个十字架。


这时狡啮的注意力突然被从旁边建筑之间的小道里出来的一群奇怪的人吸引了。他看见一个穿着简陋的老人,领着一群……一群看上去脏兮兮的孩子们同样朝礼堂走去。大概七八个人。

周围的人刚刚的交谈声突然静了下来。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是狡啮感觉他们的注意力同样放在这群孩子的身上。他听见身后有两个女人用很小的声音悄悄交流。

“那是去年开始的政策吧……说是这片区域的所有学校每年都必须接收一批孤儿院的新生。”

“是啊,我丈夫也和校长交流过这件事,但是似乎没什么办法……”

“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孤儿塞过来,要是孩子被他们伤到了怎么办啊……”

孤儿院?

狡啮看着那群孩子,虽然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制服,但是因为太过瘦弱的原因,合他们身高的制服在他们身上都显得松松垮垮的,领结也没有打。

“而且孤儿院里面也可能有什么奇怪的病菌带过来吧……我听说每年那里都有因为瘟疫死掉的孩子……”

“哎呀真的是……倒是给他们单独建个学校啊……”

他身后的两个人仍然交谈着,声音渐渐变大了。突然,队伍最后面的一个白头发的孩子转过头,看向了狡啮的方向。准确地说是看向了那两个女人的方向。

狡啮心里咯噔一下。他的眼睛是金色的,眼神中有一丝敌意。他的头发似乎没有很好地被打理过,因此半长地搭在肩膀上。他也没有扎领结,领口敞开着,袖子被他有些粗鲁地撸到手肘处,露出消瘦的小臂。他的皮肤白得快要透明,脸上也没有血色。身后的女人一下子就噤声了,那孩子收回了视线。

狡啮觉得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怎么了?”叔叔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不……没什么。”狡啮回答,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男孩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的心底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


礼堂里为了今天的开学典礼装饰得很好,到处是彩纸和礼花,座位也很多,几百个新生和新生的亲属进入后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坐满。狡啮想这应该是个可以容纳所有学生的礼堂。他看到他母亲之前带他见过的唱诗班老师站在礼堂的最右边,和其他家长交谈着,于是离开自己的叔叔,朝那边跑过去。老师见到他过来,脸上浮现出笑容。

“孩子,快来,”老师招呼他,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套小小的黑色西装,塞给了他,“你去把这个换了,然后坐在这儿,等轮到我们的时候就上去唱歌。”

狡啮把书包放到旁边的软椅上,接过那套西装,走到旁边的更衣室里。他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换这么多的衣服。

但是进到更衣室里的时候,他却愣住了。更衣室里有五个男孩,那个白头发的孩子也在那里,手里拿着和他一样的西装。他脱下了上衣,侧面对着狡啮,狡啮看到他瘦得能数出一根根肋骨。

我的天。狡啮心里感叹,走到他身边开始换自己的衣服。他没注意到其他的孩子都站得离这个人远远的。

那个孩子瞥了他一眼,在狡啮想出来怎么搭话比较合适之前,他却先一步开了口。

“不怕染上瘟疫?”

狡啮意识到他可能把那两个说闲话的人当成了自己的家属。

“不,她们说什么和我没有关系。 ”

他觉得与其含糊地解释,还是直接一点比较好。狡啮朝槙岛介绍了自己。

“我的名字是狡啮慎也。”

那孩子穿上里面的衬衫,转过来认真看了看狡啮。

“我是槙岛圣护。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槙岛指向他抹着发蜡的头顶,他几个小时痛苦的根源。

“不要管这东西了。”狡啮被他一指感觉更难受了,他小心地用手指挠了挠头皮,注意不把发型弄乱。

“所以,你也是要唱歌的?”狡啮脱下了自己的衣服,问道。

“不然我在这儿干嘛,”槙岛穿上外套,没精打采地回答,“我一来就被拉过来,说按照规定孤儿院也要出一个人上台。我没学这歌怎么唱,那个老师说我上去对个口型就可以了。”

“那真轻松,”狡啮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唱得那么烂还要拉我上去。我们排练了好久,才唱出来还过得去的东西。”

槙岛笑了笑,把自己换下来的制服卷起来,放在装衣服的柜子里。

“你得把领子塞进去。”狡啮看到槙岛的衬衫领子支在外面。

“这个?”

“对。”

狡啮穿好自己的衣服,朝槙岛的衬衫领子伸手。槙岛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避开狡啮的手,但是没来得及闪开。狡啮弄好领子,又把手帕折好,放到槙岛前襟的口袋里,露出一个角。

“你居然知道这东西怎么穿。”槙岛摸了摸自己的领子。狡啮耸耸肩,没有回答。


他们从更衣室出来后,外面的人基本上已经齐了。有老师站在台上,对着话筒讲开场词,狡啮和槙岛顺着旁边的过道走到唱诗班的座位区,坐在最边上。狡啮看到自己的叔叔坐在第二排,就在校长座位的后面一点。

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声问槙岛:“领你们进来的那个老爷爷是谁?”

“他是我们的院长。”槙岛回答。他转过头,在椅背上露出一双眼睛向后看,然后指着后面对狡啮说:“他就在那儿。”

狡啮回过头,看到那个老人带着他的孤儿们坐在礼堂的最后面,和前面的人隔了好几排空座位。老人的表情十分阴沉,几乎有些不怀好意,不知为何让他感觉有些害怕。

“他对你们好吗?”狡啮问。问出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问题可能有些唐突,但是他确实很想知道。

“你是问哪个方面?”好在槙岛没有在意,“他不怎么管我们,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今天他还是喝了酒才过来的,你如果靠近的话就能闻到,一身酒气。”

狡啮想要追问下去,但是他忍住了。校长上台开始讲话了,但是下面的人似乎都没在听。

“对了,”狡啮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书包里掏了掏,拿出自己带来的糖,打开盒子的盖,“你要吃吗?”

“是什么?”

“是糖。有水果糖,有奶糖,有软糖,还有巧克力豆。”

槙岛从里面拿了一块奶糖,塞进嘴里。

“好甜……”槙岛的眉毛皱了起来。

“不喜欢吗?”狡啮有点紧张。

“不,可能是不太习惯。”

他嚼了嚼,眉头渐渐舒展开。

“我可以再拿一块吗?”他问,“我有点饿了。”

狡啮马上把糖果盒塞到槙岛怀里:“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槙岛抓了一把糖,递回盒子。两个人开始一边聊天一边吃了起来。


当唱诗班的老师站起来示意他们轮到他们上场的时候,糖果盒已经见底了。孩子之间的友谊建立得很快,狡啮放下空盒子,抓着槙岛的手,和他藏在队伍最后面。他想站在槙岛边上,不想引人注意,因为他觉得自己唱得实在是太烂了。但当他站到台上的时候,立马被老师揪了出来,站到了第一排中间,灯光正对着的地方。灯闪得他有点睁不开眼,槙岛倒是安逸地藏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音乐已经响起来了,狡啮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唱。他看见叔叔正在台下举着照相机给自己拍照,他打赌照片看上去一定蠢极了。唱完后他在掌声中和别人一起走下台,想到等会儿还要继续干别的事,他感觉更难过了。

他们到更衣室里换回了衣服。更衣室里人很多,所以狡啮这次注意到了,没人往槙岛身边站。他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管他呢,他想,我就要站在这儿,没人过来更好。出来后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到叔叔旁边了,槙岛应该要去最后面。于是他和槙岛暂时告别,走到第二排,他的叔叔在朝他招手。他弯着腰走了过去。

“唱得不错。要看我拍的照片吗?”叔叔拿着相机说。

“不了……”

狡啮拒绝了。叔叔给他介绍了周围的几个孩子,狡啮和他们互相僵硬地扯着嘴角点头,然后叔叔又开始和周围的家属聊起了天。狡啮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朝后看,视线被后面的人挡住了,竖起耳朵听,也什么都听不见。他于是拿出自己的故事书,想要再看一遍等会儿要讲的故事,看到一半,突然听见校长说起了孤儿院。

“……我们的英才教育,目的是打造具有开放、包容的心态的学生,因此特别创造了贫富学生混合的社交环境,让学生理解和欣赏个体之间的差异……”

叔叔听到后和别人在下面聊了起来。

“那群孤儿真的不省心啊,据说其他学校里面的香烟就是他们搞进来的。这群孩子才多少岁啊?吸烟还了得?”

“到了中学里似乎还会弄大麻进来……”

“而且打架斗殴也少不了他们吧。这所学校去年才进来几个孤儿,结果好几次打架全都有他们的事。”

“得离那群人远一点。听见了吗,狡啮?”叔叔突然朝狡啮说。

“明白了。”狡啮答。叔叔才看见,他的书包瘪了一块。

“你的糖呢?”

“分给唱诗班的人了。”狡啮眼都不眨地说。叔叔点了点头,转过去继续和别人聊天。其实不算说谎,确实是给唱诗班的人了。

“那群孩子也是,在孤儿院里没学过什么有用的东西吧。很多人到了上学的时候还一个字都不认识。”

“是啊,我们的孩子都开始学其他语言了。”

后来他们的话题转向了自己的孩子学的是什么第二语言上,狡啮就没有再听下去。他的家长让他学了法语。他手里拿着故事书,却感觉看不下去。

槙岛还不认字吗?狡啮想。他看上去和其他的孤儿不太一样,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看上去……更自信一些?更冷静一些?好像也不是这样……

狡啮想起刚才边吃糖边聊天的时候槙岛说他打架很厉害。是不是因为总是要打架,所以没时间认字?还是说他们院长根本不教他们怎么认字?但是不认字的话,学习很可能应付不过来,因为学校是直接开外语课的……也就是说,除了母语之外,还要选一门其他的语言,一般来说他们的家长都会尽量让他们在学龄前就开始学,不然的话压力会很大。

他又朝后面看了一眼,仍然什么都没看到。这样不行,他得想点办法。

狡啮思考的时候,老师上台开始讲结束词。结束词讲完之后,人们纷纷站起身,往外走。狡啮只能跟在叔叔旁边,他看着叔叔慢悠悠地跟一群人收拾完东西,慢悠悠地往外走,而他完全看不到槙岛的影子,恨不得现在马上拔腿就跑。他们磨蹭了好久才走到校舍门口,和叔叔告别之后,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但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他走进校舍的时候,却看到槙岛站在门口,看着那里的黑板。

“槙岛?”他叫道。槙岛回过头看到他,狡啮感觉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怎么了?”狡啮问。槙岛继续看黑板:“院长把我们的班级忘掉了,所以我在这儿找……”

狡啮看向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写了班级和一个年级所有学生的名字。开学之前学校都会通知家长孩子在哪个班级,所以很少有人需要来这里找名字。槙岛找得很认真,狡啮想这至少证明了他应该至少认识字母和一些单词。狡啮也开始帮他一起找,但是他找了一遍,却没有看见槙岛的名字。他又认真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好像没有你的名字。”

“我找了几遍也没有,还以为看漏了。不过其他孤儿院的人都在U班,我应该也在这个班吧。”

槙岛托着下巴说。狡啮看到有路过的老师,于是拦住了她:“您好,老师,请问这上面的名字是全的吗?他的名字在上面找不到。”

那个老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槙岛,犹豫了片刻,开口问:“他叫什么?”

“槙岛圣护。”

在狡啮回答之前,槙岛说。

“嗯?”老师听到名字皱了皱眉,拿出文件夹,翻了翻自己的名单。

“刚好是我的班。你跟我来吧。”

她对槙岛说,径自朝长廊里面走去。槙岛看看狡啮,用口型跟他告别,跟了上去。

狡啮在长廊上看着他们走到长廊尽头的一年U班,才迈步走向他位于长廊另一个尽头的A班。这条走廊上有十一个教室,对面的走廊上有十个。一共有二十一个教室,A班是第一个,U班是最后一个。在走进吵闹的班级之前,他朝另一头望了一眼。十一扇窗户透过的阳光洒在走廊上,老师没到的班级里还在吵闹。阳光和声音把走廊填得很满,另一端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遥不可及。


02


他走进教室后有点心不在焉,和一些之前就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又和一些第一次见面的人互相介绍了自己,他连他们的名字和脸都对不上号,只是马马虎虎地记住了母亲嘱咐自己一定要打好交道的几个人。他觉得他们班上的人说话都有种奇怪的腔调,像是在竭力模仿大人说话的方式。狡啮不喜欢这样。

等到他放学时,司机在门口等着他。回到家后,父母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在终于洗掉头上的发蜡之后,搬过来凳子,趴在桌上拿出今天的作业。

今天上的是语法课和算术课,因为是第一节课,老师们并没有讲什么东西,所以作业大部分都是预习。狡啮翻着书,不一会儿就开始看着窗外发呆。

槙岛的孤儿院,沿着他门口的街走五六个路口应该就到了。狡啮记得自己之前路过过几次那里。他朝佣人的方向看了几眼,她正在厨房里洗盘子。现在刚下午四点,母亲大概再过三个小时才会回来。狡啮的父亲是政客,有时候半夜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狡啮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仍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很适合在外面看书。从屋子里往外看,秋千刚好被喷泉和树枝挡住了。他下定了决心,往书包里面塞了两袋放在桌上的饼干,背上书包,拿起自己的故事书,边朝门口走边对佣人大声说:“我去外面的秋千上看会儿书!”

“去吧。”女佣顺口答应。狡啮走出房门,小心地关上门,然后脚底像抹了油一样,飞快地跑出了铁门,朝孤儿院的方向奔去。


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支着自己的膝盖在原地休息。孤儿院的建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被一圈大概两米高的围墙围着,和周围的其他建筑隔得很远,从外面只能看到几个楼的房顶。他悄悄地潜伏到围墙旁边,把耳朵贴在围墙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但一点声音也没听见,里面仿佛一片死寂。他的心跳还没有平复,咚咚地响着,这是他唯一能听见的东西。

不……不是一片死寂。狡啮听到了玻璃摔碎的声音,随后是一个人在大吼。那声音是从二楼的窗户传出来的,正对着狡啮的头顶。狡啮把身体紧紧贴在围墙根上,确定这个角度窗户里面的人看不见他。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狡啮知道有个人在生气,因为他听到了非常多的脏话。

他觉得害怕,慢慢沿着墙根挪走了。他挪到墙的拐角处,却看到孤儿院的后门对面有一个他熟悉的背影。

“槙岛!”

他小声叫道。靠着铁门的槙岛听见后回头看他。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迅速地朝四周看了看,“你最好离这儿远一点。”

“为什么?”狡啮跑到槙岛身边,看到铁门被上锁了,只能隔着铁栏和槙岛说话。

“我也不清楚,”槙岛摇了摇头,“刚才有几个政府的人过来进了院长的办公室,他们走了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政府是什么?”

“你不知道?”

狡啮摇头:“我只是听父母讲过这个词。”

槙岛再次左右看了看:“是一群有钱的人,他们负责管给我们多少吃的。”

狡啮一下子想起自己在更衣室里看到的槙岛消瘦的身体:“真的吗?那他们根本没给够你们吃的!他们是把吃的留下给自己了吗?”

“先不说这个了,”槙岛打断了狡啮,“你现在就得走。院长生气的时候可能会找理由打人,要是被看见的话就完了。”

“打人?!”

狡啮惊讶得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了,槙岛连忙把手伸出铁栏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会躲他,所以没被打过。总之你先走吧。”

狡啮伸手握住了槙岛的手。狡啮的手潮乎乎的,上面沾了些泥土。槙岛才注意到狡啮的裤腿和袖子上有很多泥。

“你干嘛了?”他问狡啮。狡啮这才发现自己过来的时候还没有换掉制服,现在衣服上面都是泥巴了。

“可能是刚才在围墙旁边蹭的。”

“……你先等会儿。”

槙岛说完,就猫着腰钻进了旁边的房子,狡啮都来不及问他去干什么,只能坐在原地等他。孤儿院里静得可怕,像是潜伏着一只怪物一般,透过铁门他能看到荒芜的院子,里面除了几个摞在一起的破轮胎之外什么都没有,地上的草也长得稀稀拉拉。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还有人会打人!狡啮只觉得他的血往脑袋上涌,他攥紧了被漆成黑色的铁栏,看着里面的景象,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没过两分钟,槙岛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团衣服。

“我的先给你穿回去吧,我们应该差不多高吧?”槙岛把衣服顺着铁栏间隙塞给狡啮。

“我不能穿你的衣服!”

“快点穿,我知道你不能这样回家。”

狡啮哑口无言。他确实不能这样回家,他的佣人会把他这副样子告诉给他母亲,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但是我……”

“快点!”

槙岛轻声催促,狡啮还是听了他的话,换掉了外套和裤子,他们俩的校服确实是一个尺寸的。槙岛的衣服跟他的相比有些皱,但也比全是泥巴好多了。槙岛拿回狡啮脏掉的制服,扭头就要走,狡啮连忙叫住他。

“等一下,”他掏出在书包里的两袋饼干,“这个给你。”

“我不能带回去。”槙岛说。

这时二楼校长办公室的动静消失了,槙岛警觉地回过头,让狡啮别说话。他们俩蹲在原地,安静地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几分钟后,前门处再次传来了叫骂的声音,槙岛才再次小声开口。

“我不能带着它们。”

“你可以在这儿吃了。你不能拒绝我。”

槙岛看狡啮坚决的样子,只能打开袋子,飞快地吃掉了饼干。狡啮在旁边看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吃东西这么快的人,眨两下眼饼干就没了,像变魔术一样。

“好了吧?”槙岛把空袋子还给狡啮。

“还有一件事。我明天放学能见你吗?”

“应该可以。你放学没有人接吗?”

“我大概可以晚点回去。”

“好,那就明天放学后天台。”

说完之后,槙岛站起身走掉了。这次他跑上了更远处的一座建筑的楼顶,楼梯在外面,他上楼梯的速度很快,那个楼梯看上去锈迹斑斑,一副快要倒塌的样子,他竟然也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槙岛的头发被黄昏镀上了一层金边。

狡啮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烦恼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烦恼。本来他是想来和槙岛一起看书认字的,但是现在看上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仔细想来,自己并不是无能为力的,狡啮想,自己的父亲是那个“政府”里的人,这一点他可以确定。

他想到了一个方法。狡啮攥紧手里的书,飞快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跑走了。他跑回家时,离出门才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女佣还在客厅里擦地,完全没有意识到狡啮出去做了什么。狡啮回到桌前继续预习。

过了会儿,他的母亲回来了。

“今天怎么样?”母亲在玄关问他。

“还行。”狡啮装作继续看书,用余光看着她。

“交到朋友了吗?”

“认识了一些。”

“糖给他们了吗?”

“给了,”狡啮顿了顿,接着说,“我觉得他们挺喜欢糖的,以后我能每天都带点过去吗?”

“你们这个年纪不能总吃甜食,”母亲走进客厅,“以后带点小点心过去吧,饼干蛋卷这类的。”

“好。”

狡啮暗自松了口气。

“老师同学都怎么样?”母亲接着问。

“挺好的,只是……”狡啮停顿了一下。

“只是?”

“只是我见到了一些孤儿。”他说。

“哦,”母亲走过他,去洗手间里卸妆,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确实没办法,你父亲也想让你的学校避开这个政策,但是他没成功。他们总是会挑事,你要离他们远一点,不要和他们有什么交往,知道吗?”

“我知道,”狡啮答应得很干脆,“不过我想也许让他们住在学校里会好一点。我听叔叔说他们可能从学校外面带些不好的东西回来。”

母亲卸妆的动作停下了。

“嗯,确实是这样。他们原先的地方也有一些病菌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也许隔离起来会好一些。你说的有点道理,改天我和你爸说说。”

第二件事说完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明天下午我可以晚回来一会儿吗?”

“干什么去?”

“有人约我一起在学校里玩。”

“那注意安全。你带上韦斯特里夫妇的孩子一起玩吧,他是你的同班同学。”

“有机会我会约他的。”狡啮答应得有些含糊,母亲回头看了眼狡啮,他仍然认真地看着算术书。她想想也没说什么,转回身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晚上,狡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还是睡不着。他侧头看向了窗外的星星,天上只有零星几颗。以前看见星星的时候。他想的事情杂七杂八,但是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似乎其他的所有事情都被他忘光了,他总是反复地想起槙岛最后在黄昏中跑开的背影,那个背影像是要直接融到阳光里去了。

第二天放学后,他拿起书包飞快地跑到校舍的天台上,看到槙岛正坐在背阴的地方,好像……睡着了?狡啮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但当他靠得比较近的时候,槙岛还是醒了过来。

“是你。”槙岛揉了揉眼睛。

“你好像很困。”狡啮说。

“嗯。我昨晚没睡。”

“为什么?”

“院长闹到大半夜,我还要找地方洗衣服,就没睡。”

狡啮这才反应过来,槙岛现在穿着的自己的衣服是干净的。晚上洗的衣服不可能干得那么快,所以他除了洗衣服还要找把衣服烘干的方法。

“都是我不好。”狡啮懊悔地说。

槙岛笑着说:“没事,我在你的口袋里发现了一英镑。”

他拿出硬币在狡啮眼前晃了晃,又收了回去:“就当劳工费了。所以你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

狡啮看到槙岛又打了个哈欠,觉得还是让他睡觉要紧。

“你可以在这儿睡一会儿。”

狡啮坐到槙岛身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认真的?”

“认真的。”

槙岛也真没推脱,直接躺到狡啮的腿上。他一躺下,就感觉自己困得睁不开眼。没过几分钟,他就睡着了。狡啮倒是没想到自己以前看的电影里面的情节居然这么快就能运用在现实中了。槙岛睡得沉沉的。

如果槙岛真的能住在学校里就好了,但是现在学校里面还不提供学生和老师的住宿,他们要住的话,可能也只能和厨师、保安那些工作人员住在一起。但即便是这样,也比他们之前的住所好太多了。

狡啮被屋顶的风吹着,感觉自己也稍微有点困了,可他不敢睡觉,怕自己睡太久,耽误了和司机约定的时间,所以他拿出书来读。是文学鉴赏课上老师刚开始讲的《堂吉诃德》。说是文学鉴赏课,但是开给小学生的鉴赏课也只是读读课文认认单词的水平而已。放学后喧闹的校园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安静下来,这本书生词不少,但是很有趣,狡啮拿着词典慢慢查着,也渐渐看得入迷。等到他看完几章,歇口气揉揉脖子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

他感觉放自己腿上的脑袋稍微动了动。他低下头,看到槙岛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又伸了个懒腰。

“醒了?”

槙岛“嗯”了一声。

“今天的鉴赏课?”他看见狡啮手里的书,也把自己的书拿了出来。让狡啮感到非常意外的是,槙岛的书上已经写了很多笔记,进度比他除了上课之外多读了一个半小时读到的进度还要快。

“你读得真快。”狡啮惊讶地说。

“我之前在书店里看过几页这本书,”槙岛解释道,“杂贺书店你知道吗?离这里不远。”

狡啮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书店的样子,招牌是歪的,不知道是故意弄成那样的还是年代久远快掉下来了。书店的店面比较小,里面堆满了书,白天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看着,晚上是个戴眼镜、下巴长着胡茬的男人。狡啮没记错的话,这个男人也是附近高中的一名教师。

“知道。”

“老板让我在他的店里看书。”

“是那个男的吗?”

“你认识他?”

狡啮摇头:“不,我只是看见过他几次。”

“那下次介绍他给你认识吧。”槙岛这么说,一副和老板很熟悉的样子。

“所以你在他那儿读过很多书?”

“也不多,”槙岛摇摇头,“在上学之前我很少能一个人从孤儿院里溜出来,出来之后我基本都会去他那儿,就算这样也没看完几本。”

真厉害……狡啮感叹。他有空闲时间的时候都躲在家里院子的角落用树枝挖地道,或者把白糖洒在蚂蚁窝旁边看蚂蚁把糖搬走,根本没有看书的想法。

“学校里有图书馆,”狡啮说,“你可以借书回去看,也是免费的。”

“图书馆?”槙岛愣了愣,“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在哪里?”

“走,我带你过去。”

狡啮和槙岛下了天台,走过三四个校舍,到了图书馆。这个图书馆虽然看上去不小,但里面的书架却比较少,只占了一半的位置,剩下的地方显得有些空旷。里面也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和老师。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开放时间早上九点半到晚上七点,狡啮看了看表,他和司机约了五点半回去,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

“我得先回去了,有人来接我。明天放学这里见?”狡啮对槙岛说。

“好。”槙岛答道,眼睛却没有离开书架。


就这样,狡啮和槙岛固定的见面地点确定了下来。图书馆有两层,是全年开放的,一楼主要放教育用书和教材的辅导书,二楼会放一些其他的文学书籍和绘本,每层放了几张桌子,除了临近考试的时间之外,人不是很多,至少会有一半的座位空下来,毕竟这里的孩子很少有人需要在这个看上去略显寒酸的地方看书。

狡啮想,槙岛是真的很喜欢书。他每次放学收拾好东西,迈入图书馆时,都看到槙岛已经坐在那个他喜欢的靠窗的位置上捧着一本书了。毫不夸张地说,他和书就像鱼和水,渐渐地,狡啮也习惯了这幅画面。他会把自己的点心放在桌子中间,坐在槙岛的对面,和他一起读。他们会谈论书里的内容,会谈论上课时发生的事情,也会说说身边其他人的言行。狡啮察觉到,槙岛和其他的孩子们的关系都不太好,无论是孤儿院的人还是其他人,好像他真的没有什么一起玩的朋友。狡啮自己交的朋友倒是对槙岛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关注,他们表现得似乎不屑于谈论孤儿院的人,偶尔提起也不过是冷言冷语地嘲讽几句,然后就转到其他的话题上。狡啮在这时通常会保持沉默。有时狡啮会被这些孩子叫去玩耍,他会先跑到图书馆告诉槙岛一声。由于图书馆很少有人来的缘故,狡啮和槙岛感情比较好的事情基本没有人知道。

就这样过了两周的时间,槙岛告诉他,学校决定让他们从孤儿院搬出来,住在校园里面。狡啮没告诉他这和自己有关。周末槙岛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搬进学校时,狡啮跑过去看看有什么他能帮忙的。这时秋天快接近末尾,天气越来越冷了,树上的叶子也快要落光了,狡啮把校服里面的衬衫换成了羊毛衫,还戴了条深红色的围巾。他掐着时间出的门,走到孤儿院附近的时候刚好看到槙岛迎面走过来。他身后背着自己的书包,双臂抱着一个大袋子,那个袋子大得狡啮怀疑他还能不能看到自己脚下的路。他穿得仍然很单薄,和原来一样。

狡啮跑到槙岛身边:“沉吗?”

“不沉,是被子。”槙岛回答,侧着头看自己前面的路。

狡啮知道槙岛不会让自己帮他拿,于是识趣地没有问。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了学校,狡啮看到槙岛直接奔着员工宿舍去了,于是明白他们果然被安排到了员工宿舍。他跟着槙岛上了三楼,看到了他的住所——虽然是一人间,但空间很狭小,只放得下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桌子和一个衣柜,没有放椅子的地方。窗户在床头,洗手间在衣柜旁边,空间也很小,刚好够一个人站。

“单人间。”槙岛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把被子袋放在床上,从书包里掏出一些杂物,大部分是书。除了教材之外,还有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槙岛非常聪明,读书很快,理解得也快,这个学期教材上的东西他在这两周的时间里已经看完了一多半。狡啮虽然也很聪明,但他因为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情,用在读书上的时间不及槙岛,所以在进度上自然也落后了一些。

住进学校的槙岛看上去状态好了很多,可能是多亏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学校食堂里免费解决,也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了。他还在图书馆找到了自己的业余工作。二楼的图书管理员是个很和善的老奶奶,平时总是戴着老花镜在借阅台后面看报纸,狡啮和槙岛来的次数很多,借书也借得多,老奶奶渐渐就认识他们了。有天闭馆时,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她就走到他们身边,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在闭馆之后帮忙整理下库里的书籍,她太老了,弯腰已经有点困难。她会付点钱给他们。狡啮家里不让他回去太晚,撑到闭馆的时间已经是极限了,就谢绝了她,而槙岛则答应了下来。于是槙岛在七点钟闭馆之后,会帮老奶奶检查书架,把白天被人翻乱的书一本本放到原来的位置,然后去库里面,理一理那里堆积已久,落了灰的书籍。这样忙一会儿大概要花四十多分钟,老奶奶把图书馆的钥匙给了他,告诉他想留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不要太晚回去。她晚上离开之前会给槙岛沏一杯热的红茶,也会给他留一点吃的,槙岛就把图书馆里所有的灯都熄掉,只留下自己的大桌上的一盏台灯,然后坐在那里一直看啊看,看到他感觉困了,打扫干净桌面,回去洗漱睡觉。第二天也是差不多的生活。他的生活和狡啮的比起来异常单调,狡啮总是有参加不完的周末宴会、去不完的旅行、学不完的礼仪和乐器。狡啮有时感觉槙岛很孤单,但又想象不出来他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耍的画面,似乎他身边有一层透明的墙壁,其他人都走不到他的身边。

那为什么自己能走进去呢?狡啮不明白。

他觉得,和槙岛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对周围的事物就会变得挑剔,以前能够忍受的无聊也变得不能忍受。后来狡啮也发现,和家长出门时随身带本书是避开谈话的好方法,因为大人们看他在读书的话基本就不会打扰他。大人们的问题总是重复得让他感到腻烦,学校的生活如何,平时都玩些什么,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答了不知道多少次,还要面带微笑,对他来说真的是种折磨。


在入冬之前,下了最后一场冷冽的秋雨。狡啮推开图书馆二楼的门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他摸摸下巴看向自己左侧的书架,察觉到那里多了两排书架。

“新进的书?”狡啮有些惊讶地问。

“从库里整理出来的,”槙岛说,“那里好多书都没动过。”

应该是管理员想整理但是力不从心吧……狡啮想着,又看见槙岛的脖子上多了条白色的围巾。

“你买的?”

“不是。管理员奶奶织给我的。”

槙岛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围巾,把脑袋缩进围巾里面。他看向借阅台,老奶奶坐在后面,手里拿着缝衣针,正织着另一件白色的什么东西。老奶奶看见他,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狡啮过去。

“这个给你。”她递给狡啮一条黑色的围巾,和槙岛的款式是一样的。狡啮错愕地接过,没想到自己也会拿到一条。

“谢谢您。”

狡啮朝她道谢,她只是笑了笑,慢悠悠地念叨了起来。

“看到你们,我总是想到自己的一个朋友……小时候,我们也一直形影不离,可惜后来见面的机会慢慢变少了。她二十多岁早早地得了病,然后离开了我……”老奶奶擦了擦自己的老花镜,“从那之后,我总是在思念她,现在也是,虽然我已经忘了很多事了……”

狡啮冷不丁听到她的话,有点手足无措,只能说了句“请您节哀”。

“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事来了,人老了就是爱唠叨……快去忙你们的吧。”她摆摆手,让狡啮走开了。

天黑得越来越早,狡啮的妈妈让他提前一个小时回家,免得天太黑了出什么事,他和槙岛在一起的时间更短了。狡啮放下书包问槙岛:“你决定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学校里面的社团开始了冬季纳新,各种活动都在火热展开,原则上每个人都要选择一个加入。狡啮要入运动类的社团,但是具体进哪个他还没有确定。家里人大概想让他进网球社。

“我不用参加,”槙岛用下巴点了点老奶奶的方向,“我开了管理员助手的证明。”

“……哦。”

不是一个社团,他又要早点回家,以后每天见面的时间估计会变得很短了。狡啮默默坐在他对面,拿出书看。槙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同样没有说话。他们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书页翻动的速度却比平时慢了些。以前他总是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时刻,不用花心思去想怎么和其他人相处,也不用管那些让自己烦闷的事情,有想说的就和槙岛聊两句,也不用担心他理解错自己的意思,不用像对别人说谎那样对他说谎,也不用对自己说谎。但是今天他却感觉不太一样,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小,他攥着围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觉得文字像长了腿一样在自己眼前跳来跳去,他看不进去。

六点钟,他收好东西,和槙岛告别后走了。出了图书馆他才发现,雨不是停了,而是变成了雪,悄无声息地从夜空中落在地面上,融化在水里。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狡啮突然想告诉槙岛下雪了,于是他回头望向二楼,槙岛座位旁边的窗户,却惊讶地发现槙岛正站在窗户那边看着他。

“下雪了!”

他大声喊,指着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槙岛朝他用力点了点头。他对槙岛露出笑容,但槙岛却把眼睛以下的脸颊埋进围巾里。狡啮转身奔进了纷飞的雪花中,在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窗户旁边的身影才悄悄走开。


03


虽然他的母亲不是很赞同,但狡啮最后选择了加入棒球社。学校的运动社团有专业的教练带队,活动也很丰富,狡啮放学后开始了队里的训练。先是从跑步开始,他们被教练拎去操场跑圈,即便在冬日也能跑得大汗淋漓。狡啮上学前经常跑出门瞎玩,身体素质没有其他孩子那么娇贵,跑几圈操场还是不在话下的。教练因此很赏识他。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不等,有的时候在六点前,有的时候在六点后,如果在六点之前的话他就会跑到图书馆里坐会儿再回家。无论他哪天去,槙岛总是在那儿,一次例外都没有,等到期中考试的时候,槙岛已经把一年级的教材全都自己学完了,除此之外他还看了很多本其他书。狡啮想他一定会名列前茅,甚至可以说,一定会拿第一,但是成绩下来时狡啮却被告知自己拿了学年第一。他感觉很奇怪,于是问槙岛他考得怎么样,结果得知槙岛其他科目都是满分,只有文学鉴赏课拿了八十多分。

“标准答案的观点很奇怪,”槙岛说,“我觉得不是那样的。”

狡啮知道他说的是哪道题。

“老师上课有讲这道题要怎么答。”

“是吗?我没注意听,”槙岛耸耸肩,“而且理解题为什么要设标准答案?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狡啮想他肯定听了,只不过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你还是应该听一下,”狡啮说,“本来你可以拿一大笔奖学金,现在的名次虽然也可以拿,但比第一名少了一大截。”

“……”槙岛听到这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嘟哝了一句,“早说啊。”

我也不知道你这么较真啊,狡啮暗想。

不过在他们学校里面,成绩好除了能拿奖学金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用处,最受欢迎的学生不是学习好的学生,而是各项运动里表现出众的学生。狡啮的棒球社的训练渐渐进入正轨,他的社交圈也越来越广,槙岛则仍然一如既往地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似乎没什么人能影响到他。槙岛的冷静让狡啮感到佩服,他可以无视所有他人的风言风语,而狡啮却很难做到。有一次他们走在一起,坐在旁边花坛上的几个同级的男孩用自以为幽默的烂梗取笑槙岛是个书呆子,狡啮听着火往头上窜,握紧拳头准备过去教训教训他们,却被槙岛不动声色地拦住了。狡啮想如果真的打起来的话,他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就算来五十个也未必是槙岛的对手,而且他们往往只是嘴上挑衅几句,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又好面子,做不出什么打架斗殴的事情来,也就作罢了。

这件事倒是启发了狡啮。在槙岛住进学校,不愁吃穿之后,出于尊重,狡啮很少再送给他什么东西了,但“书呆子”这个说法让他想起一个槙岛需要的东西。隔天回家前,他跑到图书馆,塞给槙岛一瓶眼药水。

“这是什么?”槙岛打开盖子闻了闻,皱起眉头。

“这个对眼睛好。”狡啮示意槙岛坐在凳子上仰起头,拿过眼药水往他的眼睛里滴了两滴。槙岛不适应地快速眨了几下眼。他其实有注意看一会儿书休息一会儿,之后又换了盏更亮的台灯,因此眼神一直都很好。

期末考试时,槙岛已经顺利把自己的自学进度推到了二年级结束,也考到了第一名,狡啮是第二名。这完全在狡啮的意料之中。图书馆的库存终于整理结束,馆里多了好几排书架,摆满了新旧参差不齐的书籍。槙岛收拾书也越来越熟练,在书架前瞄一眼就知道哪本书放错了位置,搬来梯子爬上爬下的动作也很迅速。假期时槙岛给狡啮介绍了书店的老板,杂贺老师。杂贺看上去有些严肃,但相处时间长了之后,狡啮觉得他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


到了第二年夏天,狡啮第一次参加了学校里举办的棒球比赛。他还没有开始长个子,普通的棒球杆有他半个身体那么长,所以他拿的是学校特制的为低年级的孩子准备的短球杆。高年级的队伍每年会和其他学校进行联赛,而低年级的队伍也会借着机会进行友谊赛。

狡啮的身高在同龄人里面虽然不算拔尖,但也是高个子,因此他被选进了友谊赛的队伍里。虽说是友谊赛,但赢了总比输了强,学校一直很重视运动类社团的成绩,有了成绩才能摆脱学生养尊处优的传闻,在招生时宣传可以培养孩子吃苦耐劳的精神。狡啮的训练强度也加大了,以前的训练不痛不痒,而现在的却让他感觉肌肉酸痛。并且,他一周多没时间去图书馆了。

比赛的前一天,教练终于放过了他们,在做完常规训练后训了几句话就让他们走了。狡啮收拾好东西,走出运动场的门,刚想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却被一声“狡啮”叫住了。

“槙岛?”

他看见槙岛蹲在运动场的围栏旁边看着他。虽然不知道槙岛为什么呆在角落里,但他也弯着腰轻轻跑了过去。

“你明天比赛吗?”槙岛问。

狡啮点了点头:“嗯。”

他的体力还没从刚刚结束的训练中回复,他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槙岛见状,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狡啮,狡啮拧开瓶盖要喝,旁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哇哦~”

他们转过头,看见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站在围栏另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皮尔森,狡啮的一个关系很不对付的同学。皮尔森把头抬高,用鼻孔看他们,语气里满是不屑。

“你的小女朋友?这不是个孤儿吗,你妈让你和他来往?”

“不关你事,走开!”狡啮没好气地喊。

“下一次我见到你妈妈要告诉她,你和臭烘烘的孤儿在一起!”

“你才臭烘烘,”狡啮被他弄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你上次把校长雕像撞碎的事情不想跟你妈瞒了?”

皮尔森这才露出吃瘪的表情,看了狡啮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别理他。”狡啮对槙岛说,却看到他在莫名其妙地偷笑。

“你笑什么?”他纳闷地问。

“没什么。加油,明天比赛我会去的。”槙岛一本正经地转移了话题。

第二天的比赛,狡啮果然在观众席里看到了槙岛。天气非常晴朗,阳光下的场地的草绿油油一片。槙岛罕见地抱着一桶爆米花,坐在拥挤的孩子与家属的中间,脸颊上还像模像样地用颜料画了个小小的金色校徽,很有球迷的架势。狡啮的母亲也来了,坐在嘉宾席上。狡啮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但他觉得自己紧张感并非来源于母亲或者其他的观众,百分之八十都来源于槙岛。他实在是没料到槙岛会对这种比赛感兴趣,他还以为他不会喜欢任何体育竞技类的项目。

不管怎么说,比赛还是开始了。好在狡啮上了场就忘了这些有的没的,一双小短腿跑得比谁都快。在教练的指挥下,总算是顺利赢下了比赛。比赛结束后狡啮趁着颁奖前跑到观众席里,一路挤到槙岛旁边。他还惦记着自己刚才在场上的几个小失误,不知道槙岛有没有看出来。

“怎么样?”他在周围的吵闹声中大声问。

“嗯?”槙岛的爆米花还没吃完,“看不太懂,就看见你到处跑来跑去,然后比分出了,然后就结束了。”

“……”

狡啮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比赛结束,他们的生活又重回正轨。槙岛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虽然平时仍然不显山不露水,但老师们也渐渐意识到他知识量的惊人,开始对他关注了起来。槙岛的书也越来越多,有他自己买的,也有老师送的,房间里放不下就往图书馆堆。狡啮和槙岛的成绩都在满分左右徘徊,两个人的名次偶尔交替,槙岛分数高的情况更多一些。学校伙食一向很好,加上他拿奖学金拿到手软,他的脸颊终于出现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圆润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狡啮觉得槙岛身上有什么东西悄然无息地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越来越深入,开始向脱离他的年纪的方向发展。虽然说狡啮和槙岛都脱离了同龄人的思维,但槙岛走得明显比狡啮还要远。这是槙岛身边没什么朋友的最主要原因吗?狡啮这样怀疑。

他本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让他真正意识到事情变得很严峻的是二年级时发生的事。那天黄昏,狡啮发现槙岛站在窗口,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起初狡啮以为他只是在放松眼睛,但五分钟后他仍然一动不动,像座雕像一样。狡啮觉得有些不对了。

“槙岛?”狡啮开口叫他。槙岛终于有了动作。他拉开窗户,风从窗口里吹进来,桌上摊开的书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

“这很奇怪,狡啮。”

槙岛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很奇怪。草和树木在呼吸、生长,潮水涨起又落下……而我们的日子过得和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别人已经帮我们确定好了一切,好像我们只要按照他们的要求走就可以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和当一棵草有什么区别呢?”

狡啮愣了一会儿,但是却不是因为觉得槙岛说的话莫名其妙,而是因为他的想法居然和自己的想法发生了奇妙的重合。

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能明白这段话的含义。这所学校里面的所有人的目标性都太强了,人生轨迹都太确定了。他要做的事情比槙岛还要简单,还要固定,甚至基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好好学习,进到理想的学校、理想的专业,毕业了和他的父亲一样去从政,然后组建自己的家庭——这条道路实在是太明晰了,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三四十年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槙岛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觉得槙岛可能是被学校里面的气氛影响了,也有可能是有人过来跟他商量了关于未来的事情。啊,狡啮突然想到,老师们最近不是在做家访吗?对槙岛他们的话,大概是直接找本人谈话吧。应该是这件事情影响了他。

他想起自己充满不悦的家访经历,皱起了眉:“不要听那些老师说的东西,他们只在乎自己,从来不在乎我们想做什么。”

槙岛点头:“完全正确。”

他的心情似乎变好了,在窗口张开了双臂,风从他的身旁吹过。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狡啮?”

“我不知道,”狡啮抓了抓头发,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喜欢这个话题,“飞行员或者战地记者?”

“不是政治家、银行家、或者企业家?”

“哦!”狡啮捂住耳朵,他一听这几个单词就想吐,“谁会把这种东西当理想?”

槙岛笑出了声。

关于理想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也许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了,他们都没有再次提起。不过总体来说,他们的日子仍然是无忧无虑的。学业和社交都很好应付,槙岛在狡啮坚持不懈的说服下改变了自己拒人千里之外的行事风格,和周围的人关系有所好转,至少是表面上的好转。槙岛以前无非是觉得社交太累懒得管,真的演起来还是很厉害的,可以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真觉得他是个完美的好孩子。狡啮偶尔看他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有种他比自己适合当政治家得多的感觉。槙岛绝对有这方面的天分,他可以保证。

而无忧无虑的日子却不知为何总是结束得很快。在狡啮以为他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生活直到小学毕业时,变动发生了。


三年级时,狡啮的家庭在首都买了套更大的房子,狡啮也要转校了。他在转校的半个月前刚刚得知消息。母亲告诉他时,他正在用胶水做自己的剪贴报,结果手一抖挤了小半管胶出来,本子差点报废了。

“转校?”他大声问在客厅里忙碌着的母亲,“为什么?”

“你父亲升职了,现在他是行政事务部首相,所以我们要搬走。”母亲回答。

“他升职了我们为什么要搬走?他不能自己去吗?”

“别说傻话了儿子,你可没得选择。”

“你可没得选择”从此变成了他最讨厌的句子。离开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狡啮想象不到。他斟酌了两三天,才告诉槙岛这件事。

“我新的学校离这里不是很远,”狡啮对槙岛说,“我可以回来看你。”

槙岛沉默,没有回答。之后的时间,槙岛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他们仍然像从前一样,就像这段对话从未发生过。狡啮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作罢。

他走的那天,连着下了三天的雪刚刚停下,但天没有转晴,还是阴沉沉的。家里的佣人都被辞退了,家具也在昨晚被搬空了,院子里无人打扫,覆盖着厚厚的雪花,让他走路都有点困难。他倒在院子的雪里等待父母收拾好最后的行李时,恨不得想就这么把自己埋在雪堆下面,谁都找不到,这样就不用离开这里了。前天晚上他家里办了晚宴,认识的人纷纷来给他们送行,这让他们今天可以安静地离开,不用再应付那些人。因为大雪的缘故,家里的车在路面上开不起来了,只有一列火车勉强能开往首都。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得出发,不能再耽搁了。

狡啮和家人走进车站,里面很冷清。他抱紧自己的书包,里面只装了几本他自己的书,教材已经被打包搬走了。昨天他和书店的杂贺老师、图书馆的老奶奶、棒球社的教练、还有自己的同学、老师都道了别,只有槙岛……没见到他的影子……

狡啮刚想到这儿,就看到车站的柱子旁边露出了一个白色的脑袋,不仔细看几乎和背景里的雪融为一体。狡啮拉了拉母亲的衣角,他的母亲注意到那边的人后皱着眉说:“不是叫你不要让人过来吗?”狡啮连忙道歉,然后快步跑了过去。

“你来了,你不上课吗?”狡啮跑到槙岛跟前问。

“翘了。”槙岛干脆地回答,声音中甚至带着点愉快。这应该是他风雨无阻从不迟到早退的校园生活里的第一次翘课。

“这个给你。”

槙岛把手里攥着的一枚凉凉的东西放进狡啮手里。狡啮张开手掌一看,是一枚扁而小的白石头,质地有点像玉石,上面钻了一个小孔,被一根细细的链子串了起来,做成了项链的样子。这让狡啮觉得很惊喜,他本以为槙岛会送给他书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项链。

“这是我以前捡的,带在身上四五年了。”槙岛解释道,用自己的手合上狡啮的手。狡啮被槙岛手的冰凉程度吓到了,他才意识到槙岛大概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他握住他的手凑到嘴边,吹了几口哈气,想让他暖和一些。

“护身符吗?我不能收。”

“收下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槙岛望了望远处狡啮的父母,他的母亲望着他们的方向,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上车吧。”槙岛催狡啮走。狡啮把项链戴上,把石头塞进衣服里面,凉凉的石头贴上了他的皮肤。他瘪了瘪嘴,觉得自己的鼻子在发酸,而看到槙岛仍然笑着,又不好意思说什么。

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会经常回来的。”

他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汽笛声短促地响过过后,列车缓缓开动了。槙岛从柱子后跑出来,看着列车烟囱里的烟在铁轨上方的空气里拉出一道长长的白雾。他想起自己前几天读过的一首诗,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小提琴的音符

啜泣,拉着

我的心出发

走上遥远的旅程。

水编织一面仁慈的帘幕

遮住眼睛

避开分离的情景。

一切终结于此——

你的手

离开我的手。


他们还想在一起做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还想在一起复习拉丁语复杂的语法,还想在一起看窗外的日头慢慢落下。槙岛知道时间流逝过就无法回头,但是如果让他说他想要哪一个瞬间成为永恒的话,他会选择和狡啮一起看日落的每一个瞬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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