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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的死
也变成敏感词

【狡槙】狡啮慎也 3

第三章 尝试谈论狡啮

 

我问过狡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普鲁斯特的书,但狡啮对于这一类描述自己心情的问题总是不太愿意回答。要是政治家或者哲学家,他倒可以跟我正常地聊上半个小时,小说家就完全不行。对于《追忆》,感觉他更多的是闲着无聊的时候随手翻看,因为这本书基本不需要前后文联系,每一段都可以单独拆开。用狡啮自己模棱两可的话来说,就是“可以很快地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对于这点我还算认同。像它,还有《天使,望故乡》这种偏向意识流的读物,感觉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不需要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只需要一句一句,堆砌起光怪陆离的奇妙场景,让人沉浸,暂时忘记脑海中不愿想起的琐事,便达到了它的目的。

消磨时间的举动。

 

按照一般传记的基本流程,接下来应该讲讲狡啮的生平,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到死去,葬入一片坟里为止(可惜他现在还没入土,我会努力的)。但我对他的过去了解得不多,只能靠一些想象力和我对他的理解来填补空缺。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两个相遇之前的部分能由他自己来写,但以他的性格,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做这件事。也许——我是说也许——他到六七十岁,身体机能老化,实在没什么事情做了的时候,可能会把自己的早年经历写一点下来,或者讲给经常缠在他身边的小孩子听。但即便写了,也是坐在破木屋里写在烂羊皮纸上,写一张丢一张,甚至连墨水都断断续续的吧。何况他这书,没有耀眼的荣誉,没有女人,只有烟、酒,和一个总说些他不爱听的话的白色幽灵,大概也是不会有人愿意看的。虽然对我来说,他的经历是有着吸引力的。如果他是一本书里的人物的话,我可能会更喜欢他一点。

 

狡啮慎也——

我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叹了口气。一时兴起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在洋洋洒洒写下两千字之后,必须要用比一开始多十倍的痛苦来承担接下来的责任。这种艰难在外人看来也许很难理解。辛波斯卡说过关于有关这一点的“画面感”的话题。比如说,导演们喜欢以什么人物作为自己电影的主角?他们可以选择科学家,因为可以拍摄科学家们制造的那些精密的仪器,在镜头下纷繁而有条不紊地工作,或者一个重复千百次的实验,在某个瞬间,所有人几乎都丧失信心的时刻取得了微小的突破,而由这一突破,获得了巨大的成果。导演也可以选择画家,从画家着色颜料往画布上涂抹的第一笔开始,绚烂的色彩接踵而至,到最后画龙点睛的一手,也可以掀起高潮。音乐家也是不错的题材,乐器的得到过程,创作过程,旋律的不断完善……

作家呢?

糟糕透了。要是有谁把他们的生活拍成电影,只能看见这些无聊的人躺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破纸堆写下几行字。随后的几个小时内,他们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天色从阳光灿烂到阴云密布,然后他们突然像从死去的状态复活过来,再写下几行字,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饿了,爬起来吃点饭,又躺回去,灯也不开,在黑暗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作家的成就,是难以被人理解的成就,因为它在最初就设有门槛。你不想看画的时候,我递给你一幅画,或者你不想听音乐的时候,我放给你听一首歌,你都会还算有兴致地接受并评价一番。可我要是递给你一本摊开的书,恐怕你就只会摆摆手说,“哎呀,我不想看书,看到字就读不下去。”而且厌恶程度与书的厚度成正比。所以我要尽量把这本书写厚一点,这样被别人看到的时候,想抽出来读的可能性就会降低。前面如果再加上些让人理解困难的话,成功率就更高了。

我想我们该开始了。

 

狡啮慎也,出生于公元2084年8月16日。
好,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正式而普通的开头,尽管这个开头很滑稽蹩脚,像是某位名人在资料库里的介绍,如果标注上罗马音就更像了。像这样。

狡啮慎也(Shinya Kogami,2084.8.16-?),出生于日本东京都,原隶属厚生省公安局刑事课第一分队,因违反法规擅自脱离公安局,被全国通缉,目前逃亡至东南亚地区。

他的人生经历可真是贫瘠,一行字就讲完了。也许这行字里面还可以加上“槙岛圣护”,像这样,“因擅自违反公安局规定杀死罪犯槙岛圣护,而从日本逃离”。把自己的名字刻进别人人生里的感觉还不错。

嗯……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其他可以补充的信息。他应该跟我差不多高,那就是一米八左右。他看上去比我重很多,长了一身没用的肌肉,比起技巧型更偏向于蛮力型。平日生活里的用品很简洁,没有什么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可以说只有必需品。当然书也是必需品。他在从日本逃亡的时候,丢掉了很多重要的行李,带上了几册追忆,老实说有点让我吃惊。他会做一些粗糙的食品,比如煎牛排之类,味道一般,摆盘还不错。穿衣品味比较糟糕,经常抽烟,经常喝酒,最爱喝威士忌。

再说下去我就要腻烦了,不过有这些基本的细节,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下去了。我也是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像这样,去描述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而且从表面看上去还一副关系很亲密的样子……亲密这两个字被我写出来的这一刻,我真的感到腻烦了,有点恶心。频繁地使用“他”来代替狡啮慎也也让我倍感疏离。我平时称呼他,即便是让他递一下番茄酱,也要喊他的全名的,虽然我不会让他递吃的给我(说起来,肉体消亡之后,我唯一对感官快乐的遗憾就是味觉的消失。鬼魂如果也可以吃点东西作为消遣就好了)。我喊他“慎也”的画面,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魂飞魄散了。

 

他和我的交集产生,是在藤间的案子里,而正式见面则是在很久以后了。我们产生交集之前,他的人生可谓陈旧腐朽,只是一个单纯的“优秀市民”,即西比拉的家畜。高分毕业,进入警局,成为监视官,为系统尽心尽力,把它当作再生父母,杜绝孕育在胎中的“罪恶”。这一切依靠的都是犯罪系数。

我想他的很多生活习惯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养成了,比如抽烟、短时间睡眠这类的,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对西比拉的思考究竟有没有成型。我本以为如果他在监视官期间就对它思考过很多的话,心理指数会被污染,而我现在却不那么肯定了。在我见到狡啮的时候,他已经对它有了很成熟的看法(他给出的定义是终极官僚制度,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这种认知是十分难得的),而在他成为执行官之前,他对它的感情会是什么样的呢?若他对系统抱有的态度是“在动荡世界中的一种能够获取安宁的退步”的话,实际上和他支持西比拉这件事情并不矛盾,犯罪系数仍然会保持澄清。也许狡啮这颗种子,从一开始就是危险的也说不一定,我只是终于让他萌芽了而已。

狡啮最后的背叛让我想起之前西比拉借厚生省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在直升飞机上与我的对话。当时藤间的身体对我说,他们具有知晓万物的全能感,有支配世界的能力,以神自称。但那不过是个可笑的谎言。他们自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但那只是用眼睛看到的表象的事物。这样的判断力对于普通的民众是适用的,但是一旦跨越浅层的界线,触碰到一个人的本质,他们的判断力就会出现漏洞。把狡啮慎也从矫正设施中释放出来,选为执行官,也许就是他们做出的错误决策。他们并不清楚,那时的狡啮对西比拉的看法,已经和进入矫正设施之前截然不同了,这种改变所引发的犯罪系数偏差,会被系统错误地诊断为了因为看见下属的死亡产生的心理阴影也说不一定。狡啮慎也身上存在着的某种“潜质”,我预测了出来,西比拉作为自称全知全能的神明,究竟有没有预测出来呢?作为公安局执行官的狡啮慎也可以履行他的职责,将我杀死,但是作为逃犯的狡啮慎也,今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我对这点持十分乐观的态度。在这种意义上,狡啮几乎成为了我和西比拉之间的一场赌博,赌的是究竟谁离神明更近一些,因为任何先知都是有限的。

一个怀疑系统的执行官从纯白的地狱中爬回人间,得到了新生。存在于西比拉妄想中的,所谓“预见世界的能力”,预言家的身份,经得起考验吗?

可在重返人间后,他又舍弃了那里,去往另一个纯白的地狱。他也许在潜意识中觉得,只有在光芒之下,阴影才有存在的必要吧。

 

对于以前的记忆,因为我现在还不算是完全的槙岛圣护本人,只是存在于狡啮脑海中的符合他的想象的槙岛,因此我的头脑中,一些概念十分模糊。在我和狡啮共有的知识之外的那些经历,比较基本的我都还是记得的,但要是问我具体的细节,我很可能就答不上来了。尤其是关于西比拉的真相这方面的内容,我的感觉更加奇怪。我曾经从和它的直接对话中知道它,也曾经告诉狡啮,那不是值得他保护的东西。我对它的真相的所有情感还存留,但那个真相具体是什么,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非常明确地知道。这应该是某种类似于“钥匙”一样的东西,非常关键,一旦被狡啮知道了,不用我的任何指引,他对西比拉的想法就会发生质变。

确实,一旦真相被世人知道,这个系统就会走向末路。人们理解的现行制度是机械的、冰冷的、不讲人情的,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命运最终归根结底还是受他人意志操控的。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世间没有命运,只有社会需求,也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听从的东西,曾经犯下那么重的罪行,创造那么多的死亡和恐怖。

或者,这个世界会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可以毫无障碍地接受这个真相?既然人类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做再坏的打算也不为过吧。也许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需要公安局局长坐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头说一句“告诉你们吧,其实我们是议会制”就可以了?失去自我判断能力的人们真的会如我想的那般,想要夺回被剥夺的自由吗?他们已经依赖系统依赖得太久了。

没办法亲口告诉他西比拉的真相,有点遗憾,不过既然他已经被困在名为槙岛圣护的牢笼中,那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是的,非常令人不适的一点是,话讲到这里,其实已经脱离科学,变成玄幻领域的事情了。不过硬要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的话也是可以解释的,无非是狡啮的潜意识,或者说是第二人格在作祟,但这听上去未免太无聊了。生活浪漫点比较好,把我们现在的关系理解为,我的灵魂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不要理解成他独自的生活,也不要在意太多想起来会让人悲伤的事情。

让人悲伤的事情。最终我还是没有控制住,用了“悲伤”这个词。但我确实不是槙岛圣护,不是他杀死的那个人。

我有时在想,我和真正的槙岛圣护会有什么区别,如果我能见到他的话,我会对他说些什么。区别可能在于,我没有他那么有谋略,也没有他看的书多,毕竟我的知识面和狡啮是完全重合的,我只能在一个他的框架里面来思考事物,这会让我的思想在一些方面变得束手束脚。反正我知道,真正的我肯定不会一年四季都穿着白衬衫和九分裤。撇开这些,我们在性格方面确实还是很相似的。真的见了面的话,我大概会有种冒牌货见了正版的自卑感吧。唯一庆幸的是,我是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机会体验到这种自卑感的。我总是忘了自己不是原版的槙岛圣护,只有在一些奇怪的场合,比如我本该引用某本书讽刺狡啮,却死活想不起来那本书的名字时,才可能会意识到这件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狡啮脑中的东西,所以这本书其实是狡啮写的,而不是槙岛写的,算是狡啮以第三人称视角书写的自传。其实在一些地方是可以感受到的,不是吗?我也许有必要仔细研究一下狡啮记忆中的那个槙岛的形象。不管怎么说,我在努力地向他靠近,而狡啮也在无意识中将自己在槙岛的铸件中重新熔铸。

我会越来越像槙岛圣护本人吧。每次槙岛的形象出现在狡啮的梦境中,每次他突然回想起槙岛生前的细节,甚至是一次眉头的微皱,都会让我稍微产生变化。他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老去,而我只会越来越“完整”。当他头发花白时,我仍然会以我现在的样子,出现在他模糊的双眼中。

但是我只是一个幻影而已。我不是在介入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中只有他自己。当他躺在床上承受着腹部枪伤的灼烧时,当他行走在似乎有幽灵出没的夜晚森林中时,当他站在山坡上看着夕阳缓缓下沉时,我陪在他身旁,和他说话,可我并不是真正存在着的。我是个假的,是个虚幻的,是个半透明的影子,他还是一个人,独自做着那些事情。

但他并不在意这种孤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要跟别人建立一种联系,他能够很熟练地和别人建立起一种普通的友爱联系,这是我办不到的事情。与朋友分担伤痛,共享快乐,为朋友的死而哭泣,这也是我办不到的事情。他不在意有没有人理解他,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他很少去想这些事。醒来,办事,这就是他单纯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才要说,生活浪漫点比较好。也许把我认为就是槙岛圣护本人的话,会让人开心得多。毕竟如果我真的是鬼魂之类的东西,好歹还是可以作为与他的思想不同的事物存在着的。因此就这么认为好了。

 

我仍然在犹豫。

我该接着讲他的事了,可是眼看着长篇大论甩了出去,我却仍旧没有找到状态。书有看不进去的时候,字有写不下去的时候,思维有断断续续的时候,想要调节过来,是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讲述自己的事情时,我的语调可以一直很平淡,但一旦涉及到狡啮,我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来讲了。我做不到那么冷静,以完全的外部人视角来看待他。我分不清我究竟是以槙岛的视角看待他,还是以他自己的视角看待自己。他和我处在同一个故事里,在我们命运交汇的那个瞬间,像是物质遇见了反物质,必须要融合后归为虚无般,我们从各自的轨道中挣脱出来,一切都和预期中的不同了。尽管我十分尽力地选取客观的话来评价他,却总在不经意间染上了我个人的主观色彩。我对任何事物的评价基本都会包含自己的喜恶,无法做到中肯。我有必要中肯地评价狡啮吗?还是说就以我自己的步伐进行下去就好了呢?我需要跳出这个局势吗?鉴于我身处另一个世界。

我又在思考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狡啮自己也是,对待幻影的我和真实的我的态度不一样,这种态度差别更加扰乱我的思考。在我活着的时候,他看向他的眼神永远满溢着憎恶(我认为这种憎恶的来源也很值得探讨,可以之后再详细说说),我死去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却变得更纯粹……不,也许是更加复杂了吧。大多数时间他不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语气很平静。有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我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嘴里说些有的没的,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有时他的眼神像我之前做过的一个有关他的梦,他在梦里说,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反而会失去它,而憎恶自己生命的人却能够永远地存活下去。梦中他的眼神似乎直接看进我心底了。我坐在杀死自己的人面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抱有哪怕是一丝的憎恨。这真是让人懊恼的事情。我好像没法恨什么东西。

我该用什么语气呢?不冷静也不激烈,宛如一曲交响乐,每个部分看似分离却又契合。

要求太高了吗。狡啮评价我,说我在指导犯罪时就像交响乐队的指挥家般,看来这种天赋可能只有在犯罪的事情上才管用。也许整篇文章,我都要以状态之外的状态进行下去了吧。

 

 

TBC

2016-01-01 /  标签 : 狡槙psycho-pass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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